第七章 头发的故事
日曜日的清早，我揭去一张隔夜的日期，向着新的那一张上看了又看的说：
“阿，十月旬日，——今天正本恰是双十节。这里却少许莫得记录！”
我的一位前辈先生Ｎ，正走到我的寓里来谈闲天，一听这话，便很不粗莽的对我说：
“他们对！他们不铭刻，你如何他；你铭刻，又如何呢？”
这位Ｎ先生本来本性有点荒唐，平常生些不消的气，说些欠亨世故的话。当这时辰，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语，不赞一辞；他独自愿完谈论，也就算了。
他说：
“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情形。清早，观望到门，布置谈‘挂旗！’‘是，挂旗！’各家泰半懒洋洋的踱出一个国民来，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斑驳陆离的洋布：指国旗，其时为五色旗。。这么一直到夜，——收了旗关门；几家或许忘却的，便挂到第二天的上昼。
“他们忘却了驰念，驰念也忘却了他们！
“我亦然忘却了驰念的一个东谈主。倘使驰念起来，那第一个双十节前后的事，便齐上我的心头，使我坐立不稳了。
“几许故东谈主的脸，齐浮在我目前。几个少年繁难奔波了十多年，私下里一颗弹丸要了他的人命；几个少年一击不中，在监牢里身受一个多月的苦刑；几个少年怀着远志，忽然踪迹全无，连尸首也不知何处去了。——
“他们齐在社会的冷笑恶骂摧毁倾陷里过了一世；目前他们的坟茔也早在忘却里慢慢平塌下去了。
“我不胜驰念这些事。
“咱们照旧记起少许应许的事来谈谈罢。”
Ｎ忽然现出笑貌，伸手在我方头上一摸，大声说：
“我最应许的是自从第一个双十节以后，我在路上走，不再被东谈主笑骂了。
“老兄，你可知谈头发是咱们中国东谈主的宝贝和雠敌，古今来几许东谈主在这上面吃些毫无价值的苦呵！
“咱们的很古的古东谈主，关于头发似乎也还鄙薄。据刑法看来，最要紧的当然是脑袋，是以大辟是上刑；次要等于生殖器了，是以宫刑和幽闭亦然一件吓东谈主的罚；至于髡，那是聊胜于无了，关联词推念念起来，正不知谈曾有几许东谈主们因为光着头皮便被社会糟踏了一世世。
“咱们讲翻新的时辰，大谈什么扬州旬日，嘉定屠城，扬州旬日，嘉定屠城：顺治二年，清军攻破扬州、嘉定，对当地群众进行屠杀。其实也不外一种本事；憨厚说：那时中国东谈主的不屈，何尝因为一火国，仅仅因为拖辫子。
“顽民杀尽了，遗老齐寿竣事，辫子早留定了，洪杨洪杨：洪，指洪秀全。二东谈主均为太平天堂首领。又闹起来了。我的祖母曾对我说，那时作念匹夫才难哩，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，照旧辫子的便被长毛杀！
“我不知谈有几许中国东谈主只因为这不痛不痒的头发而耐劳，株连，沦陷。”
Ｎ两眼望着屋梁，似乎念念些事，仍然说：
“谁知谈头发的苦轮到我了。
“我出去留学，便剪掉了辫子，这并莫得别的精巧，只为他不太便当终结。不虞有几位辫子盘在头顶上的同学们便很厌恶我；监督也愤怒，说要停了我的官费，送回中国去。
“不几天，这位监督却我方被东谈主剪去辫子逃脱了。去剪的东谈主们内部，一个等于作念《翻新军》的邹容邹容字蔚丹，四川巴县东谈主。曾留学日本，积极投入反清翻新，1903年被上海英租界当局逮捕，1905年4月死于狱中。《翻新军》是邹容宣传翻新的文章，提倡招引“摆脱寂然”的“中华共和国”的理念念，在其时影响很大。，这东谈主也因此不成再留学，回到上海来，自后死在西牢里。你也早已忘却了罢？
“过了几年，我的家谈大不如前了，非谋点事作念便要受饿，只得也回到中国来。我一到上海，便买定一条假辫子，那时是二元的市价，带着回家。我的母亲倒也不说什么，关联词旁东谈主一碰头，便齐领先筹谋这辫子，待到知谈是假，就一声冷笑，将我拟为杀头的罪名；有一位本族，还决策去告官，但自后因为恐怕翻新党的叛变大略要见效，这才中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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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念念，假的不如真实直截凉爽，我便索性废了假辫子，穿戴西装在街上走。
“一齐走去，一齐等于笑骂的声息，有的还跟在背面骂：‘这失魂鱼！’‘假洋鬼子！’
“我于是不穿洋服了，改了大衫，他们骂得更好坏。
“在这片甲不留的时辰，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拐杖来，拼命的打了几回，他们慢慢的不骂了。仅仅走到莫得打过的生场合照旧骂。
“这件事很使我哀痛，于今还时时铭刻哩。我在留学的时辰，也曾看见日报上登载一个游历南洋和中国的本多博士本多博士：指日本林学家本多静六。的事；这位博士是不懂中国和马来语的，东谈主问他，你不懂话，奈何步辇儿呢？他提起拐杖来说，这等于他们的话，他们齐懂！我因此敌视了好几天，谁知谈我竟雅雀无声的我方也作念了，况且那些东谈主齐懂了。……
“宣统初年，我在土产货的中学校作念监学，共事是避之或许不远，官僚是防之或许不严，我竟日如坐在冰窖子里，如站在法场操纵，其实并非别的，只因为阑珊了一条辫子！
“有一日，几个学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来，说，‘先生，咱们要剪辫子了。’我说，‘不行！’‘有辫子好呢，莫得辫子好呢？’‘莫得辫子好……’‘你奈何说不行呢？’‘犯不上，你们照旧不剪上算，——等一等罢。’他们不说什么，撅着嘴唇走出房去；关联词终于剪掉了。
“呵！不得理会，东谈主言啧啧了；我却只装作不知谈，一任他们光着头皮，和很多辫子沿途上讲堂。
“关联词这剪辫病传染了；第三天，师范学堂的学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条辫子，晚上便开除了六个学生。这六个东谈主，留校不成，回家不得，一直挨到第一个双十节之后又一个多月，才消去了作歹的火烙迹。
“我呢？也相似，仅仅元年冬天到北京，还被东谈主骂过几次，自后骂我的东谈主也被观望剪去了辫子，我就不再被东谈主曲直了；但我莫得到乡间去。”
Ｎ显出异常应许形势，忽而又千里下脸来：
“目前你们这些理念念家，又在何处嚷什么女子理发了，又要造出很多毫无所得而横祸的东谈主！
“目前不是依然有剪掉头发的女东谈主，因此考不进学校去，大略被学校除了名么？
“改进么，刀兵在何处？工读么，工场在何处？
“仍然留起，嫁给东谈主家作念媳妇去：忘却了一切照旧幸福，倘使伊记住些对等摆脱的话，便要苦痛一世世！
“我要借了阿尔志跋绥夫阿尔志跋绥夫：俄国演义家。的话问你们：你们将黄金期间的出现豫约给这些东谈主们的子孙了，但有什么给这些东谈主们我方呢？
“阿，造物的皮鞭莫得到中国的脊梁上时，中国便恒久是这相似的中国，决不愿我方蜕变一支毫毛！
“你们的嘴里既然并无毒牙，缘何专爱在额上帖起‘蝮蛇’两个大字，引叫花子来打杀？……”
Ｎ愈说愈离奇了，但一见到我不很愿听的方式，便坐窝闭了口，站起来取帽子。
我说，“且归么？”
他答谈，“是的，天要下雨了。”
我缄默的送他到门口。
他戴上帽子说：
“相遇！请你恕我打搅，好在未来便不是双十节，咱们统不错忘却了。”
一九二○年十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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